关于性别的创伤、疼痛与疗愈
内容警告:包括我的性别肯定/重置手术(GCS/SRS)记录以及对于性别创伤的思考。含有非常直接和赤裸的描写,可能触发大量性别焦虑。

「小人鱼喝下那服强烈的药剂。她马上觉得好像有一柄两面都很快的刀子劈开了她纤细的身体。她马上昏了,倒下来,好像死了一样。当太阳照到海上的时候,她才醒过来,她感到一阵剧痛。这时她发现她的鱼尾巴已经没有了,但是却获得了一双只有少女才有的、最美丽的小小的白腿。可是她没有穿衣服,所以她用浓密的长头发来掩住自己的身体。正如巫婆以前跟她讲过的一样,她觉得每一步都像在锥子和利刀上行走。可是她情愿忍受这种痛苦。」

——安徒生《海的女儿》

我于2023年11月22日在加拿大蒙特利尔都会手术中心(GrS/CMC Montreal)接受性别肯定手术(GCS,又称性/别重置手术 GRS/SRS)完成阴道和外阴的再造(vaginoplasty)。因为是安大略学生医保(UHIP)报销范围所以免费了。

过日子

Day -1

阿书从来没想到自己的生命中能活到这一天。阿书觉得在这一天之前一定会有各种不好的事情发生的。但是阿书居然真的等到了。阿书之后该怎么活啊。阿书好害怕……

Day 0

Shu 终于实现了自己多年来的愿望。她去除了烦人的腰封,剪下了腰封上骗人的促销话语,把好看的插图做成书签夹了进去。

Day 1

疼疼疼疼疼怎么第二天就这么疼第三第四天肯定撑不住了啊昨晚一夜睡不着觉二十四小时之内被护士给了 10 片 Tramadol 50mg……

(2h) 现在好很多了,毕竟还是被喂了大堆止痛药。

Day 5

刚刚睡了个羟考酮美容觉。最近几天不靠这个级别的止痛药很难有超过两小时的连续睡眠。曲马多对我已经不太管用了。总之就是有点,人类的意志力、疼痛、创伤,在冰冷的脑化学面前什么都不是的悲哀。

Day 7

这几天因为术后恢复期疼痛吃了太多曲马多和羟考酮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变笨了。思维能力和记忆能力都下降了。好烦。

Day 13

血液。组织液。纤维蛋白。润滑液。混在一起的不知道什么液体。生理盐水。

血液血液血液血液。用纱布按一按。用扩张器按一按。

疼痛。3 级。5 级。7 级。曲马多。痒。昏睡。曲马多。曲马多。8 级。羟考酮。昏睡。

给你那么多止痛药不是让你嗑了舒服的。快给我扩张去。西西弗斯。

每一天都不知道之前那么多天怎么熬过来的。每一天都决心再过一天吧。

不过不得不说在大多数时候还是觉得无论痛苦如何,能解决自己身体上的一个小问题,真好啊。不会后悔,会希望大家都能尽快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不要害怕疼痛,谁都能够过来,我的前辈们都过来了,我也能过来。

痛苦是我生命体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一直都是了。

但是,「至少,你决定了一次你的身体啊。」

Day 18

我是术后第六天拔掉的 catheter,不记得当时有没有幻尿管了,可能时间比较短。我觉得最大的感受是一开始自主排尿的时候会感觉压力来源和实际尿出来的位置并不「一致」了(压力来源仍然被我的中枢神经系统 locate 到前面而不是中下方),以致于不太能反馈地自己尿没尿出来。而过了一段时间后这种不一致慢慢地又协调了起来。当然最大的区别还是一边淋浴一边尿的时候,因为水总是顺着大腿留下来,所以不会有更实际的感觉。

Day 19

其实还是疼的。只是没有之前那么疼,所以可以忍受。

Day 21

忍不住揉了揉周边的区域(不推荐),感受到一点快感之后就停下来(我不喜欢太强烈,我的身体现在也做不到太强烈)。然后开始暴哭。上次这样暴哭还是在 14 岁的时候。我居然已经是这样的身体了…… 就感觉好委屈好委屈,好难过好难过的那些东西,一下都涌现和释放出来了。

Day 25

问了一些亲密的朋友,发现精神状况差的时候疼痛阈值降低,全身大部分地方一碰就疼的情况并不少见。

就用我最近的手术后护理的疼痛来举例子吧:身心状态好云淡风轻,身心状态不好死去活来。大概能在主观疼痛分级上差至少 3/10 级。

疼痛确实是半个精神问题。

不知道互相抱抱会不会好一点。但愿抱着的时候,我们心灵之间的安心感,能抵消碰触带来的疼痛。一定可以的。抱抱。

Day 30 点肉芽

我的主诊医生(PCP)感觉并不怎么接诊过性别确认术(GCS)后的患者,虽然她是给我校学生开性别肯定激素治疗(GAHT)的医生。我很难从她那里得到太多帮助。

可负担的自我医疗(affordable self medical care)本是人的基本权利,但现在的医保体系和医生执业体系让这点变得特别困难。我们试图改变这一点。我们希望推进医疗知识的共享,推进自我处方、自我或社群互助开展医疗护理的权利,这些本应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Day 34

我敢保证术后这一个多月不一定是我家里最整洁的时候但是肯定是最卫生的。家里时不时就飘散着苯扎氯铵双氧水碘伏酒精 etc 的味道,让人觉得很安心,像回到了我出生和 18 岁以前生活的那个医院…… 小时候记忆里的医院消毒水味道很浓,不知道为什么长大就没有了。也可能因为当时我生母在抗击非典。

Day 39

完成这个大手术到今天按日历算 39 天了,缓慢恢复中,每日的日常护理也都在做并且我相信它估计会变得越来越容易和不耗时。不知道是因为之前太娇生惯养了没有过类似的经历,还是这个手术确实达到了这个可以引起一些 PTSD 症状的痛苦程度,反正现在回想到一些特别疼痛的时候(比如第四天被阴道内部放置的 stent 顶着以及它在第五天被拔出来的时候;比如因为掌握不好自己扩张的技巧没有扩到底然后之后用正确的方法捅回来的时候),还是会有点 flashback,会开始浑身颤抖。不明白是不是因为这些东西跟从前的性别创伤搅合在一起了。但是还是会觉得,能重新选择一次拥有什么样的身体,真好啊。

可能就是因为有好多奇奇怪怪的(尤其是中文网络上的猎奇)宣传说什么哎呀可疼了我才不太想去强调这些,但确实还挺疼的(友人的补充:这应该是我自己的疼痛体验而不是别人猎奇的对象所以我仍然有喊疼的正当)。或者换句话说吧,「比起性别焦虑带给我的疼痛来说,这也太轻松了。」(笑

Day 49

阴道里面全是肉芽。扩张的时候疼死我了。眼泪都掉下来了。

偶尔会觉得自己身体为什么这么不争气。里面恢复得比谁都快,肉芽增生。外面恢复得比谁都慢,缝线开裂……

不过都是正常个体差异啦。就是恢复慢点也没啥。

Day 56 走上一条自我医学实验和社群积累经验的不归路

自己给自己点肉芽,这个就叫做不求人,又叫门前清自摸和。

家用只是为了点肉芽的话还是不要用 electrocautery 了,老老实实用硝酸银,方便操作并且是肉芽的地方才会粘上去,不是肉芽的地方也不会伤害到。Electrocautery 用于处理新阴道深层毛发的用途则有待进一步考证。然而 [据一些社群人士的自我观察,待求证] 深层毛囊在术后几年内会因为新阴道内环境而自然萎缩,很可能不需要特殊处理毛发生长问题。总之结论是泡沫刀这个东西可能只能当玩具玩玩了,估计没什么用。我的银子啊!


性别探索

如果没有接触性别理论,没有社群,没有读过 Butler 等人的书,我应该会是一个非常本质主义的二元跨女,天真地相信 SRS 改证是性别跨越的终点,被顺直男辜负但还矢志不渝想找个人嫁了过「真正的女孩子」的生活而始终自我怀疑。那种底色仍然影响着我本能的欲望。但是社群让一切都改变了,无论好坏。

知道这件事情还是因为我一直以来对 bottom surgery 的渴望以及真的做了手术对我本人的影响。大概两年前我对象做了手术,当时我们都大四临近毕业,她改了证件,我则只能选择出国。其实就在这很早之前,我就因为手术的问题很焦虑。谈到这个问题就会开始哭。甚至当时我的群友们都说想「凑钱给我去泰国」了。后来直到我真正做完之后,我发现我确实是无论多少性别理论冲淡不了对身体改造的本能欲望。虽然一段时间内应该还是会很疼,恢复是一个考验,但是每次摸到曾经那一块不平坦的部分变平坦了仍然会有抑制不住的开心,或者是那种「终于达成了某些愿望」的释然。我知道生命是持续的,未来也不会改变太多,我的抑郁和焦虑也仍然会伴随着我,但我确实一直知道,身体本身永远是我们「借」给世界,用于受容性的第一样东西,而对身体的改造欲望出自我以及许多和我一样有 embodied dysphoria 的跨性别的本能。embodied dysphoria 和 social dysphoria 是两个相互交互互动的部分,构成了我们的创伤感知,它因人而异,但是相互交叠,有取代彼此的欲望,但也不可能取代彼此。

表达

我给在系里我觉得最关心我的老师留了这样的话(Deepl 英译中了没改过字,翻译软件永远翻不对 trans and queer 即使这是一个最简单的问题):

「在过去的 2023 年里,我经历了太多的创伤和痛苦,因为疾病、与重要的人分离、亲密同事和社区成员的去世以及其他许多意外事故。我希望自己在 2024 年有一个新的开始,在更广阔的现象学时空视野下,对创伤、关怀、痛苦、生死等问题进行深入的哲学思考,对变性人 [sic.]同性恋者 [sic.] 的经历和叙事进行思考,并对文化和宗教进行一些其他细微的思考。」

遮掩

反正还是的,我接触到的二元跨女,无论平时有多自信多 pass,有多熟读性别理论,平日承担着多少社群支持者的角色,在 san 值接近零点的时候,也难免冒出一点点「我只是个赝品」的想法,心里觉得自己不是「真正的女孩子」。我不知道这个现象是否只是所有人都会有的,源自内心最深处的自卑和恐惧在性别方面的体现,还是说它是一种对我们这个群体来说独有的生命体验。唉,我有时候真的会想,跨性别是不是一种追求极致的明见性的欲望的承担者,因而(马克思主义的意义上)无产阶级。

诚实的自厌

微信列表里面有一个被我单向拉黑的曾经的朋友,认识快十年了。曾经他跟我说,「如果你是女孩子就好了,你为什么不是女孩子啊,你是女孩子我就跟你谈恋爱结婚了。」

他的人生理想是成家立业,养两三个小孩,和自己的父母辈一样,过一个比较幸福的家庭生活。我不知道幸福的家庭生活是什么样子的。

我曾无数次设想有一天,等我完成某些身体的转变,就把他微信加回来,和他说:「我已经是这样的身体了,你会爱我吗?」

现在真的到了我「有资格」说这句话的这一天,我才发现,那些思绪和情感已经随风化成沙尘了。我有了新的爱人、伙伴们,包容我的社群。他对我来说已经只是一个生命轨迹中的残影,一个不重要的片段。

但我仍然不知道我有没有从他那里走出来。我有没有真正放下过那个「如果」的期待,有没有放下过身为「残次品」的卑微。

抱歉,讲了一些在跨性别上有点自厌的,我知道是不太正确的话。

象征

我总算有一个「不会愈合的巨大伤口」了,我好开心。

之前看到「不会愈合的巨大伤口」这个对阴道的比喻忘记是在什么时候,我记得原作者是用来表达负面的意思的,ta 可能的身份是未接受并且渴望跨性别医疗跨男,或者是接受下体手术后不满意的跨女。但我还蛮喜欢这个意象的。


致可爱的你

对接触到的许多人似乎都是这样。正是因为看到了非常非常可爱的外表,才明确地知道和心疼伊们如何与过去的梦魇相伴,挣扎着生活。即使再擅长遗忘。大概是心理学上「退行」的概念。

所以我才会想让每个可爱的孩子,都可以自由地哭泣,自由地发疯,自由地不可爱。但又会觉得,保持这份疼痛的可爱,也很好很好,特别好。只不过欣赏那样的个体的时候,已经回不去会品尝到背后的苦涩了。小美人鱼的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一样。

躯体化

Adam Smith 的道德情感理论是一个出发点:身体的苦痛所引发的记忆是很短暂的,远不如精神的苦痛长久。所以至今我想到 SRS 时候被放在我新阴道里面那根巨大的 stent 以及它被取出来的样子仍然会发抖,闪回,并不是因为它当时有多痛,而是我的性别经历被编码进去了。做 SRS 是一种「报偿性」心态。这也是一种历时性的躯体化过程。又想到神经衰弱和抑郁症的关系(共时性与躯体化)。种种种种。即使精神和身体本就不应该是二元论的。身体和反思性的身体?

再造

西风跟我说,她看到过一篇文章,说用模具扩张(dilation)的过程是自己参与自己阴道的构建形成,是很 empower 的事情。其实还有一个更重要的身体再造,就是各种感觉位置的 relocation。它需要时间。比如我扩张或者点肉芽的时候,经常会在筋膜的疼痛之外感受到一个锐痛,它一开始会定位在「外阴前方的一块云雾状的区域」,像是阴囊皮肤的「幻肢」。不知不觉,有意无意,它重新定位到新的位置。

实践:对创伤的分析/分解就是对创伤的疗愈

非常佛教哲学的观念,也是我对学术本身的一种认知:我们为什么要分析疼痛,分析疼痛其实可以缓解疼痛。同理,做一种关于创伤的哲学人类学本身就是对创伤的疗愈和超越。一开始对 tFGCS 术后的护理扩张过程只有「疼」这一个认知,在这两个月的练习中,逐渐分解出了哪一部分属于皮肤的撕扯,哪一部分属于筋膜的撕裂,哪一部分意味着你又肉芽增生了。逐渐分析出哪些是拉扯的疼痛,哪些是肿胀的疼痛,哪些是温度觉/痒/其他感觉。这个过程是需要练习的,需要正念。但总之很促使我去思考「对创伤的分析就是对创伤的疗愈」这句话。只不过要抵挡它在政治上的保守性,我们必须要求一种实践的分析。


最后修改于 2024-0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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